近日的睡眠,越發(fā)像一件薄胎的陶瓷,既薄且透,似乎還沒睡實,人已經(jīng)在悠悠醒轉(zhuǎn),意識裸露在滿天的星光里,像隔著薄薄的碗壁,能透視到里面的飯粒一樣。
我知道,這周期性的失眠,又來了。
曾經(jīng)有段時間,睡眠特別好,夢卻異常多,仿佛睡眠的全部意義便是入夢。而事實上,現(xiàn)實當中不具有可能性的事情,夢里一樣難以企及,再努力地入夢,也不過是些凡人俗事、尋常悲歡。很多時候,最懷念的人,往往游離在夢境之外,他們寧可站在邈遠的云端看著我,也不肯來夢里相見。這是夢的無奈,也是我的不甘!
但我的人生體味,藉著徹夜的長夢,藉著夢里真切的得失與悲歡,得到了極為豐富的延展,讓我有限的生命,在夢的無限可能里,變得生動而又豐盈。
現(xiàn)在,很少有夢了。夜已經(jīng)很短,睡眠更短,一段夢甚至來不及鋪陳,就要匆匆收尾了,這樣的倉促潦草,想必,夢也是不屑的吧。
沒有夢可以做,睡眠立刻變成一件至為艱難的事,如同失業(yè)的人,生活會一下子陷入窘迫困頓一樣。每天,我努力把自己拖到十分疲倦才睡下,自虐一樣,讓身體疲倦、精神疲倦、眼睛也疲倦,我以為,才好沉睡。誰知道,疲倦若此的人,到了床上,依然要經(jīng)過艱辛的輾轉(zhuǎn),才能朦朧睡去。那睡眠也真是朦朧啊,如清晨河面上那層淡淡的薄霧,陽光略略一照,風(fēng)輕輕一吹,便立刻消散了。
習(xí)慣睡前翻翻書,什么書倒不重要,重要的是睡意的培育。但在失眠較為嚴重的狀況下,讀書好象也不算明智之舉,原本就不肯安分的思維,因此興奮得更加不能停歇,腦海里面由此及彼、由近及遠,一層層擴散開去,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心,推開層層漣漪,久久地蕩漾著。
也曾嘗試過用音樂造一堵墻,把自己密密地圈進流水般舒緩的音樂里,閉上眼睛,鏡頭閃回童年夏夜納涼的場景:月光皎潔,夜涼如水,昆蟲在四周低吟淺唱,外婆的芭蕉扇始終沒?!@樣的方法是有效的,我能感覺到意識在漸漸混沌,身體在慢慢松懈,整個人像是陷進一塊大而軟的海綿里,一點點沉下去、沉下去……
可是,當音樂戛然而止,所有的意境和場景瞬間消失,一切打回原形。意識困倦地揉著惺松的眼,發(fā)現(xiàn)那短暫的睡眠真像一個斑斕的肥皂泡,虛幻脆弱得不能觸碰,落地即碎。
睡眠破碎的夜,變得格外長,我在這漫漫長夜里,想著已知的過去和未知的未來,想著那些快樂和并不快樂的事、親愛和并不親愛的人。任思想在空曠的夜里游走,任情緒將寂靜的夜填滿,任無眠掠奪本該屬于夜的另一種生命形態(tài)——沉睡。
每天早起,我困倦得像是一夜不曾合眼;重新躺回去,每一個慵懶的細胞卻又在陸續(xù)醒來。我終于痛苦地意識到,我的睡眠就像一頭受到驚嚇的小獸,圓睜著雙目,驚恐不安地在無邊的夜色里逡巡,一下都不敢合眼。
我累極了,不知道該怎樣安撫和拯救我那羸弱的睡眠,于是,在一個個寂靜的深夜,我小心翼翼地孕育著種子般弱小的睡意,宛如習(xí)慣性流產(chǎn)的孕婦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護著腹中朝不保夕的胎兒一樣,唯恐一不留神,便會再一次地流產(chǎn)。
那流掉的,哪里是睡眠啊,分明是我另一半沉睡的人生!